女巫凝視著那三張牌，一時間沒有動。

黑桃K先生看見她露出與往常不同的表情，不免有點緊張：

“怎麽了？有什麽問題嗎？”

女巫搖搖頭：

“不要緊，不過這個巧合……很有趣。”

黑桃K先生也學著她的樣子看牌，卻看不懂，只能一頭霧水地擡起頭來：

“哪裏有趣？”

女巫伸出一根手指：

“請您看這張代表‘現在’的牌。”

女巫的指尖點在牌上，黑桃K先生歪頭看了一會兒：

“這個圖案是……拿著劍的國王？”

“是寶劍國王。”女巫說出了塔羅牌的專有名詞，“您知道，撲克牌中的K正是指國王，而塔羅牌中的劍在撲克牌裏對應著黑桃，所以這張寶劍國王……在某種程度上就相當於撲克之中的黑桃K。”

這巧合著實微妙，黑桃K先生也吃驚起來：

“我這是恰好抽到了之前在撲克牌中選擇的代號？”

女巫的眼睛一直在對面看著他：

“雖然是您自己選的……但您知道黑桃K上的國王是誰嗎？”

她的眼眸深黑，仿佛深不見底的寒潭，黑桃K先生猜不出她問這問題的緣由，茫然地搖了搖頭。

女巫並不準備在這裏賣關子。

她用她紅色的指甲在牌面上點了點：

“據說黑桃K上的圖案是大衛王。他本來是牧羊人出身，因為超群的智慧與力量而成為了國王。他的人生跌宕起伏，少年時即被視作英雄，後又被老國王掃羅嫉妒追殺；在他自己做了國王之後，做出失德之事，失去了神的寵愛；他老年時被愛子背叛，卻並不怨恨，只心心念念希望保住愛兒的性命……這是個優點和缺點都很明顯的人，盡管如此，一般來說還是認為他是位非常偉大的國王。”

她說過這些廣為人知的故事，稍稍將身子向前探，一雙眼睛直直地看向眼前如同米開朗基羅雕塑的那張清秀的臉，低聲詢問：

“黑桃K先生，您會像那位國王一樣嗎？”

桌上用來營造氛圍的智能燭火盡職盡責地隨著女巫的聲線改變，倏地一下從溫暖的橘紅變成了藍色。在藍色火焰的照耀下，女巫的面孔似乎也變成了另外的樣子，藍色的火焰讓她的皮膚顯得青白，陰影占據了她的大部分面孔，讓她的下巴格外顯得尖。

黑桃K先生沒有回答，女巫隱約覺得，她似乎已經撬動了他心中那用以守護秘密的石門，她決定要稍稍再推他一把：

“或者換句話說，您認為，您是在哪個方面與他相像？”

這問題似乎直接擊中了核心，黑桃K先生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，當他擡起頭來的時候，女巫吃了一驚：

他的臉色白得可怕。

有那麽一瞬間，女巫甚至以為他要暈倒過去，或者猛然站起身離開。

但他沒有動，只是盯緊了女巫的眼睛。女巫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些與他年齡不相符的覆雜，看到其中有某種二十出頭年輕人不應該有的、令人恐懼的東西。

這樣的眼神讓她心裏一緊。

兩個人對望著，都沒有說什麽話。時間凝滯在此處，女巫已然說不清究竟是過去了幾十秒還是十幾分鐘，直到他的面孔恢覆了血色，她才終於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，用平常那樣和緩的語氣對他說道：

“我們還是來看塔羅牌吧。”

智能燭火的光恢覆了橘紅色，剛才發生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場虛妄。女巫帶著得體的微笑，繼續說：

“塔羅和撲克之間的聯系實際上並沒有那麽密切，因此實際上根本不應該用撲克牌上人物的特殊身份來解讀塔羅……剛剛是我顯得太不專業了，對不起。”

她避重就輕地道歉，好像剛剛的意外狀況只是因為對方在對她的不專業行為表達不滿。

黑桃K先生似乎松了口氣，又恢覆了平常那種溫和的樣子，他搖了搖頭：

“沒關系的。”

女巫低頭看向牌面：

“寶劍國王本該說是一張不錯的牌，不過此時，它正處於逆位……這可不怎麽好。”

“逆位？”

女巫指了指牌上那大頭朝下的國王：

“當牌上的圖案倒過來的時候，就叫做逆位，在這種情況下，牌的含義會有所不同。當寶劍國王處在正位的時候，意味著透徹的領悟力和障礙的排除，但當它處於逆位時……”

女巫看著他的眼睛，聲音溫柔：

“您正處在困境之中……對嗎？”

智能燭火的顏色變得暗淡，在昏暗的光線之下，女巫隱約看見他的臉上顯現出痛苦的神色，但這表情轉瞬即逝，並未在他面孔上停留。女巫隱約覺得她今天或許不該說更多刺激他的話了，直接轉移了話題：

“咱們來看看另外兩張牌。”

女巫將手指移到指向過去的那張牌，正想開口，卻見黑桃K先生止住了她，將手指向代表著未來的那張牌：

“還是來解讀一下這一張吧。”

有些人總是對自己的過去諱莫如深。可眼前的人不過二十幾歲，又能經歷過什麽不能對人說的事呢？

女巫心裏這樣想，但還是從善如流地把手指移到了指向‘未來’的那一張。

黑桃K先生仔細端詳著牌面：

“這張牌上……是馴服了獅子的少女？這圖案代表什麽？”

“這是力量。”女巫說，她的頭發在燭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輝，“這代表著變動和大的轉機，這張牌出現在這個位置，說明您所期待的轉機很快就能出現。”

這張牌上的繪畫非常精細，連少女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，

牌上的少女有著與女巫相同顏色的黑發，相似的臉龐，她的神情堅毅果敢。黑桃K先生看著那張牌，禁不住脫口而出：

“您就是牌上的那位少女嗎？”

女巫稍微歪了歪頭：

“這副牌繪制於十九世紀，雖然我是個女巫，但我和您生在同一時代，只有二十三歲，與這張牌上的少女並無關系。”

黑桃K先生當然知道，她的年紀不可能與這張卡牌模特的年齡一致，他想表達的當然也不是這樣的意思。可她似乎並沒有聽懂……或者至少假裝沒懂。

於是他也不能再說什麽，只好又笑一笑：

“謝謝……我下次再來找您。”

眼前的法陣如今大概只能算是解讀了一半，不過顧客要走，女巫並不能挽留。

她點點頭，沒有回話，始終保持著一個女巫應有的姿態，直到他出了門，她才松了一口氣似的癱下來，

這一次黑桃K先生又買了一副手繪塔羅牌，雖然標價不算太高，大概也能抵她一個月的房租了。

女巫從來沒想過，她母親給她留下的這些老古董居然當真有機會賣出去。在此之前，它們之中的每一件固然都可以被標上一個高昂的價格，但在賣出去之前，它們也只是些堆在庫房裏一文不值的垃圾。

黑桃K先生的出現，讓女巫賣掉了許多存貨。不過她有點懷疑，或許他下次不會再來了。

在今天的談話之中，女巫有意往前推進了一步。

這是她必須要進行的一步，若能拿捏好分寸，顧客會將自己所遇到的難題合盤托出，在那之後，他對女巫的信任程度會大幅度增加，從此成為常客。但若是未能掌握好那個精確的度，讓顧客感覺到冒犯，或者覺察到一些潛在的危險，他就再也不會來了。

這很冒險，但值得一試。

無論黑桃K先生此後還會不會再來，女巫都不會為此感到吃驚。但這一天裏剩下的時間裏，她還是有點精神渙散，集中不了註意力。

這在她是很少有的。

女巫清楚地知道，這段時間裏他在這裏花的錢，已經足夠她多繳大半年的房租，像這樣的一位優質客戶不可能永遠來光顧她的小店，她不該感到遺憾。

但說不清是為什麽，她還是感覺心裏有點空落落的。

要解決這個問題，女巫有個老辦法。

她接待完下午最後一個預約過的客人，比平常提前了半個小時關店下班，然後去地下二層的酒吧喝一杯。

這家酒吧的酒保蒂塔，是女巫唯一的朋友。

蒂塔是個有身份卡建檔的自由仿生人，她在這裏已經當了好幾年酒保。女巫來時，這家酒吧才剛剛開門，還沒什麽客人，這讓這對閨蜜可以有空閑稍微聊聊天。

“我看你一個人待著的時間已經太長，實在應該談場戀愛了。”

蒂塔一邊這樣說，一邊端來一杯火星漂浮雞尾酒遞給女巫：

“我覺得你之前提過的那個人不錯，他叫什麽來著？黑桃K？他今天來了嗎？”

女巫一邊用紙吸管戳雞尾酒上飄著的紅色冰球，一邊點了點頭：

“他來了。不過你該知道，我是不跟客戶談戀愛的。”

“為什麽？你又不是心理治療師。”

“戀愛關系是非常不穩定的，如果我和長期客戶發展關系，關系完蛋，客戶也就沒了。”

女巫擡起眼簾看向蒂塔：

“告訴我，我為什麽要做這種虧本買賣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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